罪恕的烛泪

我寄人间雪满头

【荼岩】《终老》

旧文混更……突然想起来放上来嗯,算搬运吧
短小注意!!
微量瓶邪罗瑞

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啦?

安岩眯缝着眼睛窝在摇椅里头,手上仍摇着那把快散了架的老蒲扇。太阳照得人只想打盹儿——真是越发老了,大白天也这么迷瞪,睡上瘾了似的。老伴儿下了世,如今是孙女儿唠叨他这爱睡的毛病了。孙女儿——孙女儿正侍弄花呢。想他老伴儿在的时候,忽然一阵子喜欢上了花花草草,弄来红的紫的叫不出名号的花儿——倒也养得好,年年都开,热闹得很。老伴儿过了世,孙女就料理起来——反正是不能给他的,他自个儿连仙人掌都能养死。那些花儿如今姹紫嫣红,较往年越发热闹了,看热闹的养花人却走了。

孙女儿把花一盆盆浇过去,红的、黄的、粉的、素的……最后是朵紫的。这花有点奇怪,没枝没叶的,一根紫茎从土里钻出半尺来高,头上顶朵半开不开的苞儿,花瓣收进花心,像保守着什么秘密似的。。这苞儿悬了有十来天了,总不见它开,也毫无萎落的意思。那紫一点儿不鲜艳,反是种惨惨的暗色。安岩望着它总觉得眼熟,似乎年轻时候也有人养过,那养花的人叫——

他叫神荼。安岩记这名字记得很清楚,古怪的神的名字……他皱了皱眉头,昏花的眼睛前面竟慢慢浮现出一个黑色的青年的剪影。那人似乎是爱穿黑的,不过一点儿不显得丧气,像一个沉默的谜题,一个永恒的背影,一个死结。他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了。他是高还是矮?他说话的声音?他长什么样子?安岩想了半天,那张面孔仍然茫茫一片,眉眼都像被水洇开似的,写意的寥寥数笔……

眼睛。

神荼的眼睛是罕见的苍蓝色,特别漂亮——可究竟是怎样的蓝和怎样的漂亮,他也说不上来。不记得是从哪儿出来的了,也许是高棉那次?还是亚马孙?那时候神荼似乎是吻了自己,那天晚上没什么月亮,星空倒是灿烂得如今仍能记起,碾了漫天的碎银,映在他眼睛里。那眼神比星河还要遥远,而关于那个吻,他能想起的只有它的存在本身。半截入土的人了,孟婆汤灌了大半,连回忆都辛苦得紧。

他老了,没多少时间能好好想想这些以前的事儿了。真是——最好是不去想它,否则便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,有的没的、零零碎碎的画面,都伸着懒腰儿从记忆里苏生过来了。可惜忘了大半,剩下的有一段没一段,好些都是安岩觉得没必要记忆的东西——可它们却比那些本以为能记一辈子的事儿生命力顽强多了,紧紧缠着自己的大脑不放,如吴宫花草,岁岁年年地在昔日繁华地上长盛不衰。他看电影似的看着那些蒙太奇画面一帧帧闪过去,想起了旧时候走马灯的故典。人将过世的时候,一生画面都会被回放一次,待到你看得够了,阴差再来领你走,或善或恶,听凭裁决,或又堕轮回。

安岩自觉身体还算硬朗,何况年轻时候在THA出生入死地在鬼门关转悠了半生,这会儿却真的信了生死有命。年轻时候比文比武比财力样貌,他都算不得第一,如今老人家的竞争便是寿数,一转眼耄耋之年,眼睁睁看着故人一个个都去了——他竟是赢了一回。

胖哥走得最早——干他们这行的,多半阴气重,年轻时不觉得,老了便百病缠身。最后那几年,听说是去了广西巴乃的一个瑶寨,避得了世,却没看得桃红又是一年春。张老无嗣,却被安了个教授名号,国家补助、专人陪护——安安稳稳地在养老院里过了世,享年九十有三。

江小猪成了江老猪,轰轰烈烈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暗恋成了半百老头,守着他的琼斯小姐变成琼斯太太——安岩犹记得老江有回来找自己,高兴得跟什么似的,一问才知道是路遇了琼斯太太。她早不是年轻时候的尤物了,好身材缩成了佝偻着背的胖胖的老太太,在老江眼里却依然是风韵犹存的妇人,每道皱纹都端庄可爱。安岩笑他情人眼里出西施笑了大半辈子,却也是真心为他叹一句长情,绝不输金岳霖守林徽因的执念。老江躺在病床上浑身插着管儿,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了,几个老朋友一一地告过别,最后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未成的初恋。他一笑,鼻饲管和氧气管就微微地颤起来,发出浑浊的气音。停了半晌,他才慢吞吞地说:“老猪我先下去了,琼斯小姐还在等咱呢……”

笑着笑着,边上的心电图便拉成一线,一道笔直的奈何桥。

老江走了。听瑞着秋唠叨的人,终于只剩自己一个了。

前些年瑞秋还在世上的时候,常常向他念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来;他听着耳朵都快磨出趼子了。不过谁让罗平那老头子先走一步呢?他听着听着,总是被提起才想起似乎是确有其事——怎么瑞秋的记性就这么好呢?那老太太常常是念了一个下午,就冷不丁冒出来一句:“安岩,你怎么不把咱们年轻时候的事儿写下来啊?要我说,可比我外孙成天看的小说精彩海了去了……”

“老都老啦,笔都握不住,字也忘光了……”他总是笑呵呵的侃。

一辈子里真正的故事啊,你永远不会把它付诸谈资。

瑞秋叹息,脑后细瘦花白的马尾在阳光下微微打着颤。安岩想起她还是姑娘的时候,乌黑的辫子大粗一把,整天在脑后一晃一晃——罗平也曾提起,他最喜欢的就是她这辫子。

“我可记不得多少了唷……”

后来她患了默茨海默症,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,真是活回了小姑娘的样子。安岩去她女儿家里看过她,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脸上是少女的神态,望着他半响,问:“罗平呢?”

他没法儿回答。她中年的女儿对着自己一个劲儿道歉,安岩只是笑着摇了摇头——也许不坏呢。

没两年,她乐呵呵寿终正寝——喜丧。

瑞秋也走了,那些故事渐渐地再没人提起了。连自己啊——这个当初的亲历者,都快忘得光了。还记得的那点儿,也虚妄得像场荒诞不经的梦。他的确是经历过的么?有时候一觉醒来,还会梦见当年那些画面。

他曾经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过,但没有一次比最初从那辆公交上摔下来的疼。那班车早就停运了,如今连个记得的人都没有,估计得去市史资料库里查了。他仍能想起背部接触到地面时的钝痛,震得他肺叶一张一合地疼。把他抛下车去的神荼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瞥了自己一眼,蓝莹莹的眼睛泛着光,像是看进了自己灵魂里。

这一眼啊,炸断了多少故事尾巴。

他想,如果神荼没有那么一双眼睛,他也许不会那么执着地追逐他,直到覆水难收,就这么赌进去自己最好的岁月。他也许会想一想,也许会把神荼当做一个梦,也许会不加理会。
谁让他有这么一双眼睛呢。连自己把他的脸庞都忘了,都没法儿忘记的眼睛啊。
他就这么追着神荼的背影,追了多少年。他最后算是把那块冰疙瘩捂化了吧?

南纬23.5°的雨季夜空,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裸露了年轻的躯体,与那个人纠缠到一起,空气里的丰足水汽像是悠悠的河,让他整个人无处遁形地随波逐流,仿佛这天地宇宙之间可以依靠的只剩下此刻拥抱自己的身体。

那时候可不比现在啊……安岩想,他那个时候思前想后了多久才愿意就此一搏,只有自己知道。

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告白与任何誓言,好像就这么在一起了。他当时是不后悔的,也从未觉得有什么缺失的。他不是女人,不需要那些花拳绣腿的漂亮矫饰——直到那一天。

从切尔诺贝利盖了厚厚防护罩的控制中心安全逃出之后,他看着神荼顿了一顿,只是告诉自己一声还有事就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。水泥棺盖发出细碎的破裂的声音,他听见令人晕眩的尖锐噪音铺天盖地地向他冲过来,争先恐后地挤进他脑子里。

这是他见神荼的最后一面。他醒来,身边围着身着白色防护服的瑞秋和江小猪,正紧张地测试他身上的辐射值。他现在还记得,那个时候自己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神荼去了哪里,而是他们两个真像米其林橡胶人。

也对,他潜意识里总觉得神荼强大如神佛,怎么可能出事。

没有死亡证明,即便生存几率微乎其微,THA也无法对神荼下达死亡宣判。他的头像就一直这么灰在那里,安岩也就这么等下去。最开始,他真的是难过的。从希望到绝望的一步步自欺欺人,他一直在等一场不会被实现的赴约。

——连誓言也算不上。安岩直到此时才渐渐地明白了,为什么会有山无棱天地合海枯石烂沧海桑田。

——即便有过这样的话语,也是好的。

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神荼不过是人,他怎么可能……不会出事。

后来,他等累了。

妻子对自己很好,可安岩真的不记得他们是如何走向婚姻的。五十年来没有爱情的相处竟也没有落得两看相厌。他们一直相敬如宾,相、敬、如、宾。

习惯到了最后,安岩把她看成自己的家人。

多巴胺不再分泌之后,他好像一刀斩断了自己同过去的最后一点联系。那些轰轰烈烈的情感太古老了,埋得皮肉都烂了,烟消火灭了——还剩副骨架子空荡荡孤零零地大睁着恐怖的深陷的眼窝陪着自己,陪了许多年。习惯便不怕了。就连神荼可能的死亡,到最后也变成了可以接受的。他叹息,可惜了。

可惜了,是爱过的。

安岩一直相信着神荼不过是生死未卜,怎样都有那么一线希望存在。

他想,要是神荼真的死了,兴许真的是轮回圆满守鬼门关去了,那自己作古的时候,也许还能见上一见……那时候过了桥没有?若是没过,想起他什么样子,转眼就忘了;若是过了,见到还哪有什么意义呢?要是他没死——也该是儿孙满堂了……除非他自修道升了仙,八匹马都拉不回他孤独终老的愿望,那是大罗金仙也没有办法的事。

不过说实在话,他还真难想象神荼白发苍苍儿孙绕膝的模样。神荼是喜欢孩子,可真要把小娃娃抱在手上逗弄,他还是冷硬了点——光是意识到皱纹爬上那张面颊,安岩就已经觉得有些好笑了。这个人,若活着也该是不老的。

安岩突然想起以前住在巷子北头的吴三爷,身边总跟着个不大爱说话的年轻小伙儿,看着也不像亲戚,不过科比自个儿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尊老多了。吴三爷一辈子没娶过妻,膝下无子,到最后也是那小张给送的终。可惜那小伙子自从吴三爷下了世就不知所踪,大伙儿再没见过他。兴许是回乡讨媳妇了吧?安岩,却老想着三爷和小张一老一少慢悠悠提着一笼鸟儿散步的样子,一前一后——他总觉得,要是他在心血未涸之前等回了神荼,他们两人也该是这幅光景吧?

可惜,我如何以垂垂老矣等回你不死之躯。

东飞伯劳西飞燕,不及黄泉不相见。

张老的那句无心之言,怕是真的一语成谶了。

安岩自以为活到九十岁上,泪腺早该萎缩了,可这会儿浑浊不堪的眼珠上竟真溢上一层水光,打着转儿慢悠悠地顺着沟壑丛生的苍老面颊上流下来,浸润进遥遥岁月里。

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人活到这个份上,该闯的闯了,该享的享了,他一辈子福禄寿喜都占全了,真是上辈子修都修不来的福分——怕是神荼在底下给他说好话了吧?他打了个哈欠,摇蒲扇的手渐渐停了下来。腹不再饥,体不再寒,他顺顺当当地活了九十多年,连望乡台都不必去看了,圆满的很。

他吃力地眨了眨眼,总算是等回来了。
等回来了……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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